面对西方制裁，俄罗斯的“意料之外”与“反制”

文字 |中国社会科学院院士余永定

两个月的俄乌战争，金融武器化（Weaponization of Finance or Weaponization ofdolor）成为了一个流行词。看到这个词让我想起了历史：1853年到1856年，俄罗斯与英国、法国、土耳其在克里米亚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战争，史称“克里米亚战争”。与此同时，英国坚持向沙皇政府偿还债务，而俄罗斯则向英国债权人支付国债利息（因为英俄互为债权人）。一位英国大臣表示，作为一个“文明国家”，在战争期间偿还敌人的债务是“当然的”。 1997年，索罗斯发动金融攻击，大举做空东亚国家货币，给这些国家造成重大损失。为此，我们谴责索罗斯和对冲基金，但有一点我们不得不承认：索罗斯和对冲基金只是在资本主义规则上钻洞，而不是打破它们。

业务不道德且基于规则。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俄乌战争爆发后，“文明国家”不能再循规蹈矩。所以，我们得调整一下思路。

德拉吉和耶伦的“杰作”

2014 年，俄罗斯接受克里米亚后，美国及其盟国开始对俄罗斯实施制裁。 2022年2月24日，在俄罗斯出兵乌克兰之前，这些国家对俄罗斯实施了6517项制裁；自俄乌战争开始以来，已经实施了数千次制裁，当然包括大量的金融制裁。

金融制裁的目的是什么？第一，惩罚俄罗斯；第二，在俄罗斯制造金融风暴，这将导致经济动荡和普京下台；第三，即使无法实现政权更迭，也必须对俄罗斯经济造成最大的损害，使俄罗斯无法重新站起来。例如，现在西方有很多人将本轮制裁与“十月革命”前夕沙俄的局势进行比较。当时卢布贬值，银行挤兑，工厂停工，最后人民上街推翻沙皇，俄罗斯被迫退出战争。这一次，他们希望俄罗斯人民起来推翻普京，实施政权更迭。

4月6日，英国《金融时报》发表题为《金融武器化：西方如何震惊俄罗斯》的文章，详细阐述了西方政经精英的计划。文章称：制裁的明确意图是严重损害俄罗斯经济，或者如美国高级官员所说，制裁将使卢布暴跌。这是一种新型战争，将美元和其他西方货币作为武器来惩罚他们的对手；惩罚它，制造革命局面，最终削弱它。

本轮对俄金融制裁大致可分为三类：一是俄罗斯主要银行被列入SDN名单（Specially Designated National，即“特别指定的国家、公司或个人”）；第二，美国及其盟国宣布将7家俄罗斯银行从SWIFT（环球银行金融电信协会）系统中移除；第三，美国及其盟国宣布冻结俄罗斯的外汇储备。但需要注意的是，美国故意在制裁上留下了巨大的漏洞：美国及其盟友没有对俄罗斯的油气实施全面禁运。为 Gazprom 能源贸易提供服务的俄罗斯联邦储备银行和 Gazprombank 并未从 SWIFT 中移除，也未包含在 SDN 列表中。

2月24日，在俄罗斯进入乌克兰后不到72小时，美国及其盟友投掷了一枚“金融核弹”——冻结了俄罗斯央行的外汇储备。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想法来自前欧洲央行行长马里奥德拉吉和美国财政部长珍妮特耶伦。英国《金融时报》就此发表专文，详述德拉吉、耶伦等人是如何讨论此事的。一开始有人犹豫，但德拉吉说：必须这样做，否则俄罗斯不会受到伤害。

说实话，读完报告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没想到君子会想出这样的主意，但德拉吉和耶伦的意图很明确：攻击一个国家的金融，首先要攻击它的货币，东南亚金融危机是从攻击汇率开始的；同时，应该指出，股市对任何政治事件都非常敏感。在战争爆发之前，闻到战争味道的投资者会逃跑，将资金汇出俄罗斯。资本外逃肯定会给卢布带来贬值压力。虽然一开始压力可能不大，但只要货币贬值到一定程度，资本外逃就会加剧，在正反馈作用下，就会出现恶性循环——越逃越贬值越多贬值越逃。<​​/p>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8日，在俄罗斯首都莫斯科，人们走在一家外汇兑换的屏幕前。

金融拳头的角力

2月24日开战后，莫斯科证券交易所指数下跌33%，股市停牌； 2 月 28 日，美国及其盟友宣布：1.将俄罗斯重要银行排除在 SWIFT 之外，并2.冻结俄罗斯央行的外汇储备。卢布兑美元汇率下跌了 30% 之多。这显然在德拉吉和耶伦的预料之内：冻结俄罗斯外汇储备，央行将失去干预外汇市场的能力，卢布汇率必然会自由下跌。

货币贬值后为什么战争会使货币贬值，如果外汇储备不足，央行一般有两种政策选择：加息或允许货币贬值。如果加息，很可能导致经济衰退；否则，很难判断卢布会贬值到什么程度，而卢布贬值会带来通胀压力，借入大量外债的俄罗斯企业破产，也会导致依赖进口的企业。不可持续，最终导致一系列金融混乱。这两个结果中的任何一个都是美国希望实现的。据《金融时报》报道，德拉吉和耶伦仍然害怕信息泄露，无法起到突袭的效果。

这很荒谬：他们将自己视为准备做空外币的对冲基金经理。但实际上，核武器应该是一种战略威慑，它的作用是遏制，而不是偷偷溜出去。这可能表明经济学家在地缘政治领域确实没有用处。问题是：他们的目标实现了吗？这取决于俄罗斯的反应。

首先，在美国2月28日宣布冻结俄罗斯央行外汇储备后，俄罗斯央行将基准利率从9.5%上调至20%，据称是为了补偿银行这个存款人。二是实施资本管制，主要在三个方面：（1）出口商持有的外汇80%卖给央行；（2）禁止俄罗斯股票和债券的外国持有人出售股票和债券）三、2022年限制俄罗斯人兑换外币，上限为1万美元。四、“不友好国家”购买油气必须以卢布结算。

从实际结果看，卢布汇率已基本恢复到战前水平；股市复市后，在严格限制卖空卖空的前提下，相对稳定； 4月8日，俄罗斯央行宣布将基准利率从20%下调至17%。这些都表明俄罗斯的金融稳定已经企稳。甚至已经基本恢复到战前水平；这表明美国及其盟国没有达到预期目标。不少人认为，上述第四项措施是俄罗斯的“聪明伎俩”，对稳定卢布起到了重要作用。我认为俄罗斯的因此，承受巨大压力的关键不在第4条。

俄罗斯的三大制胜因素

俄罗斯的各种反制措施都是正确的。储备金被冻结。俄罗斯央行一方面加息，另一方面加强资本管制，抑制货币贬值，稳定汇率。并且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我相信他们之前有一个计划。

美国财政部宣布将冻结俄罗斯中央银行在美国的资产。

我为什么要提到这个？我有一个亲身经历：10年前，我在彼得堡从事世界经济。参加年会小组讨论，共有4人，包括新上任但尚未上任的俄罗斯央行行长埃利维拉·纳比乌利娜，以及时任俄罗斯经济部部长和总统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的我们四个人讨论了什么？当时，俄罗斯经济非常困难，但利率很高。 Sberbank 行长抨击俄罗斯央行“为什么我们必须提高利率？这让我们无法生存”。讨论一团糟，我的经济部长大汗淋漓。我问：经济衰退要加息了，你担心卢布贬值吗？他们回答：是的。所以我建议：卢布贬值一定是资本外逃造成的，在这种情况下，加息会导致企业赔钱。如果我变得拥挤，我该怎么办？资本管制。没想到，我一说完，全场热烈鼓掌。然而，当时的俄罗斯非常不愿意进行资本管制。为什么？ >

俄罗斯央行这次更聪明了。它不完全依靠资本管制，也不完全依靠加息，而是两者结合。现在看来，他们这一系列具体措施总体上是没问题的。

其他国家进口俄罗斯油气必须支付卢布，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卢布的稳定，但不应夸大其词。一个国家的货币是否稳定取决于国际收支状况。如果你的国际收支出现逆差，无论你玩什么花样，都无法承受货币贬值的压力。相反，如果你的收支平衡非常好，那么在资本管制的条件下，本币肯定不会贬值。幸运的是，俄罗斯的国际收支状况非常好。

事实上，俄罗斯非常重视出口，尤其是石油和天然气。基于油价上涨，自2014年以来，其贸易一直保持较大顺差。经常项目每年顺差数千亿美元，境外净资产达4400亿美元。俄罗斯经常项目顺差有相当一部分转化为外汇储备，累计达6300亿美元。相对于大多数国家，俄罗斯的收支平衡非常好。在这样的国际收支情况下，卢布怎么会贬值？

不过，俄罗斯也有两个“意外”。第一个“意外”是：美国将冻结外汇储备。虽然没有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总是被认为不太可能。第二个“意料之外”是：美国冻结外汇储备为什么战争会使货币贬值，其他国家纷纷效仿，使得外汇储备货币和投资多元化战略未能提高外汇储备的安全性。这两个“意外”确实给俄罗斯造成了不小的困难。

第三，美国及其盟国的金融制裁留下的“漏洞”太大。我不认为德拉吉和耶伦很出色。他们忘记了经济学最基本的原则之一：汇率是由国际收支决定的。如果资本账户下没有自由流动，汇率取决于经常账户。冻结俄罗斯央行的资产可以削弱俄罗斯央行干预市场的能力，但俄罗斯为什么非要动用外汇储备干预外汇市场呢？

当然，最根本的漏洞是美国并没有完全禁运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这样一来，金融制裁就不得不留下一个巨大的漏洞。正是因为这个漏洞，俄罗斯仍然可以赚取大量外汇，仍然可以通过未列入SDN名单且未被SWIFT排除在外的俄罗斯银行进行金融交易。

未来，俄罗斯的国际收支状况会恶化还是改善？关键取决于石油和天然气的出口。目前，俄罗斯石油出口占世界石油出口的12%，天然气占15%，而德国40%的天然气依赖俄罗斯，匈牙利等国家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程度更高。因此，只要欧洲仍然严重依赖俄罗斯油气，就不能对俄罗斯油气实施全面禁运，俄罗斯就不会被打败。现在，美国要做的最重要、最艰难的事情就是大幅增加自己的油气产量，释放储量，或者向欧佩克国家施压增加产量。欧洲国家也在调整能源结构，减少油气需求。而这一切的目的，就是在不对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进行全面制裁的情况下，尽快堵上这个漏洞。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西方对俄罗斯的制裁进一步推高了全球石油和天然气价格，而俄罗斯出口石油和天然气的日子过得更好。彭博社预测，由于油气价格上涨，俄罗斯2022年的石油收入将好于往年，贸易顺差将进一步增加。总之，摆脱对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的依赖不会一蹴而就。

对俄罗斯制裁的启示

俄乌战争会持续多久？他拍了拍他的头说：也许三五个月，也许再久一点。我认为，如果俄乌战争在欧洲摆脱对俄罗斯石油和天然气的依赖之前结束，美国的金融制裁将会失败。

如果俄乌战争在今年冬天之前结束，美国会继续努力替代俄罗斯的油气资源吗？答案应该得到确认。不过，未来欧洲国家的积极性可能会下降，因此油气资源的替换可能会延迟很长时间。但无论如何，美国最终对俄罗斯油气实施全面制裁应该是大概率事件。

美国及其盟国对俄罗斯的制裁至少带来了两个想法：

第一，未来国际金融体系和国际货币体系将向什么方向发展？从战后到 1971 年是布雷顿森林体系 I（金汇兑本位制），从 1971 年到现在是布雷顿森林体系 II（美元本位制）。国际货币体系由一系列规则、公约、基础设施和相应的国际组织组成。例如，作为国际结算系统，SWIFT 是 Bretton Woods II 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果因为地缘政治的原因，连一个核电都可以被排除在这个国际结算体系之外，那些担心自己也会被SWIFT排除在外的国家，会不会开新炉？印度储备银行前行长拉格拉姆·拉詹认为，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国际货币体系的支离破碎。

再举一个例子，信用是任何金融体系的基础，更不用说国际货币体系了。一旦货币体系的参与者，特别是国际储备货币的提供者不再值得信赖，“按规则玩”的基本原则将被彻底破坏。德拉吉和耶伦提出的金融制裁策略已经成功了大约两三周，但它们对国际货币体系的损害是永久性的，以美元为“锚”的现有国际货币体系的前景令人担忧。

第二，如何保证一国海外资产的安全？过去我们一直担心美国长期维持巨额外债和内债，通过QE发行大量资金。美元迟早会大幅贬值。美元贬值将使持有大量美元外汇储备的中国损失惨重。为了避免美元贬值带来的损失，过去我们主要考虑如何分散外汇储备的风险，但现在问题的性质发生了变化。美国及其盟友冻结了俄罗斯央行的外汇储备等海外资产，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原来，一个国家经过几十年的努力积累的海外资产，可以在一个瞬间。